直到很久以后,方晴都还记得那一天。
黑压压的云触手可及,就是不下雨,闷热得很,动一下身上就黏糊糊的。
收发室的吊扇转动着,除了吱吱嘎嘎的声响,一点风都没有,出工不出力。
在收发室趴着睡了会儿午觉,方晴脸上全是汗,还有二十分钟上班,她出去洗了个冷水脸。回来的时候,看见赵大姐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一见到她,笑得极不自然。
赵大姐平时对谁都热情,但没有这么笑过。
跟哭似的。
方晴的太阳穴突地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赵大姐绕来绕去,拉了好一通家常,她没有亲口说出“下岗”两个字,但该传达的意思都传达到了。
“我是下岗了吗?”鬼使神差地,方晴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
赵大姐在心里把上头又拖出来骂了一遍。
收发室四个人,没有上下级,只因为她年纪最大,资历最深,隐约把她当做收发室的小头头,平时让她传达上级精神也就罢了,这种得罪人的事也让她来做。
赵大姐挺喜欢方晴这姑娘的,当初把她分来收发室的时候,看这姑娘年纪不大,长得又漂亮,还以为她来收发室享福了,没曾想这姑娘一点不娇气,眼里有活,做事特别麻利。
赵大姐轻轻地拍了拍方晴的手,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咱们厂跟美国人打了几场官司,出口的生意断了,厂里从去年起效益就不行了,生产线都减三条了。一线工人都在下岗,我们收发室是闲职部门,再不减人,工人们都该有意见了。你走了,估计小郑也要走。小方别伤心,你还年轻,离开这厂子,有的是机会,外面天大地大,是让你们年轻人尽情施展的时候。”
方晴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姐,谢谢你一直对我的照顾。”
她表现得很淡定,倒是让赵大姐不知所措。
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儿是下岗职工的常态,有那脾气急的还会威胁跳楼杀人,像方晴这种不吵不闹,默默接受的,是少之又少。
真是个好姑娘,赵大姐不免更加怜惜:“回去跟你家那口子好好说,让他多体谅体谅你,你也不容易。”
方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江铮。
也是,双职工变成单职工,在物价飞涨的今天,下岗给一个家庭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很容易造成夫妻矛盾。
不过,方晴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她也不跟赵大姐解释,接下了这份好意。
方晴发觉单位挺鸡贼的,大概早就想让她下岗了,但愣是拖到周五才跟她说,让她上完最后一周的班。
在收发室坐了十几分钟,她待不住了,随便找了个理由请假走了。她都下岗了,旷工几小时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被巡查的人逮到,最多扣十几块钱,她现在的糟糕心情可不是十几块钱能弥补的。
方晴来罐头厂上班是接的外婆的班,其实,说是接班有些虚。
那时候,外婆退休六七年了,本来该是她妈妈或者小姨来接班,但是她妈妈走得早,小姨返城后看不上罐头厂,去了百货公司站柜台,这班就没人接了。
当然,这只是方晴外婆这么认为,她不知道来三江市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工厂根本不缺人,哪儿还有空出来的位置。
等到方晴高中毕业,要工作了,外婆找到厂里领导,理所当然地要求接班。折腾了几回,总算把方晴安排进了罐头厂,分去了收发室,算是给老人家一个面子。
方晴在罐头厂工作七年了,要说有多喜欢这份工作,那是假话,她活到25岁,除了吃,还没发觉有特别喜欢的。
她一个月的工资是157.6块,就算是在三江市,这工资也不高,她之所以七年不挪窝,是因为罐头厂分房子。
房子,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方晴需要它。
方晴四岁那年,方父因病去世,她和姐姐被妈妈带回了娘家。
外公外婆家住的是平房,也不大,好在还有一间小卧室,能放进去一张双人床,再多放一个衣柜都不行了。方晴和妈妈、姐姐在这张双人床上挤了几年。
后来,方妈妈积劳成疾,生病去世,下乡的小姨带着丈夫儿子返城了,小平房变得更加逼仄。
双人床卖了,换了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方晴和姐姐睡上铺,小姨睡下铺,表弟跟外婆外公睡主卧,小姨夫睡客厅,一大家子挤得满满当当,要是再多一个人,那房子估计会炸开。
铁床太高,房子又有些矮,起床时一不小心头就会磕在天花板上。方晴一直认为她的额头高了几分,就是因为磕碰的次数太多了。
在罐头厂上班的第一天,方晴就申请了宿舍。有人在背后说闲话,骂她本地人还占着茅坑不拉屎,她才不管,就当没听见。
虽然宿舍是八人间,一层楼有二十间房,共用一间盥洗室,刷牙洗脸都要排队,但她总算能自己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