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同学三三两两围绕在赵孟华身边,讲着时兴八卦,不知提及到什么,人群爆发出哄笑,紧接着有人高声卖弄了一个佛典知识。
在一座名叫波罗奈的城池里,有猕猴游行林丛,见一井内有月影浮动,以为月亮被困井中,不久就要被淹死,于是它想出一计,它爬上一根井边槐树,抓住最低垂的树枝向下伸手,但树脆弱枝,在刚触碰月影的那刹那便折断了,猕猴跌落井中。
佛曰:痴众共相随,坐自生苦恼。
大家笑做一团,纷纷附和着用那只猴子嘲弄某位高年级学长向程雯雯告白这件事,大抵是想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卖弄学问的人对自己的引述颇为沾沾自喜,全班就属他的笑声最大。
可路明非听完非常伤心,不是因为高年级学长,而是对这个故事本身感到低落,并且因为伤心的格格不入而更加难过。路明非深深觉得,那只猴子一定是坚信井水之下存在着某种值得追寻的存在,才不顾一切去接近水面,即使捞到的是一场虚影,也甘之如饴。
路明非偷偷在臂窝中调转了头,面朝窗外枝叶延展的栀子树,初秋调令万物做生命最后的生长,它使栀子花沉甸甸缀在枝头,半拢半开。微风穿林打叶,洁白的花朵颤巍巍坠落,一路打旋,最后搁置在树下女孩肩头,衬得她肌肤愈白、眉眼愈黑。
那朵落花,在路明非视野中,逐渐变成天际徐徐升起的月亮,月光幽幽落在水波上,使他着迷地伸手,不由自主地等女孩离去后,下楼将它拾走。
路明非自然知道她是谁,仕兰中学里憧憬她的人不计其数,随手抓一个人询问,答案百分百是她。但那种感情不像是青春期荷尔蒙的悸动,而是少男少女们在尚未成熟的年纪,提前领会到的一种崇高的信仰。比如男生们会暗自幻想程雯雯、柳淼淼,但不敢公开心声,生怕落入猕猴的处境。但提到仕兰那抹月亮,则不约而同地降低声调,被允许吐露出内心最美丽、最真挚的赞美。没有人会嘲弄他们,人们迷恋月亮,这不是古今中外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过于美丽,所以遥远,因为过于遥远,所以安全。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但路明非潜意识里深深抗拒这点。也许在那时他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心中深埋着一颗危险的种子,它拥有着撼动天地的威力,如果继续灌溉下去,它会撑破心脏,刺穿肋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
将这份感情暴露在众人眼中是危险的,路明非知道这会使他迎来倾尽恶意的羞辱,因为他不是落水而死的诗人,他的痴、他的迷,不可能得到别人善意的怜爱,更不可能被想象成艺术的诗意。他只是一头不知徒劳的猕猴,一头妄想接近月亮,溺水而死后还被嘲笑万世的猕猴。
但不止这些,使路明非胆战的不止外界的恶意,就像大人恐吓小孩不能直视月亮,否则眼睛会瞎、耳朵会聋、指头会掉,路明非心惊于她本身的异常,那是一种被极致压缩后、人体依旧无法承载的......
孤独。
太危险了,如果能具象化,路明非的直觉一定滴滴滴亮起红灯警告。为了能继续忽视那颗种子,他开始追逐一些遥不可及但确实能看见背影的人,陈雯雯是他高中收获的仅有善意,于是她变得极为珍贵,诺诺是天降的神兵,于是她成为闯入混血种世界后的心灵支柱。那颗种子,就在主人有意无意下保持沉默不发,直到他在卡塞尔大学中再次遇到对方。
路明非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被火焰灼烧掉半个身躯的镰鼬撞上列车窗户,发出沉闷的响声,滑下一道暗红的血线。
这个卡塞尔学院里的每个人都小看人,他们看起来很照顾你,其实是觉得你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承担什么事。没有人认为他能起什么作用,谁也不期待他,还总是摆出说教的面孔。*可只有她,只有她对自己抱有不明说的期许,对他讲出自己藏在叔叔家天台上的幻想,那些话是真诚的,路明非能感受到这点,虽然他无法辨明这会推动自己掉入地狱还是升往天堂。
可是......
若那美好的战打完了
可是我的敌人是谁?
应行的路尽了
可我看不见那条路的入口。
当守的道也守住了
可是我守护的是什么?
会有正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可是究竟什么是正义呢?
我不懂啊,不懂啊,说到底得到这句话的人为什么是他?路明非自暴自弃地想,他就是这样一个衰仔啦,机会出现在眼前,他依然没能抓住。夏弥被吞噬了,师兄大概也不能存活,三人中只有他灰溜溜地捡回一条命,站在她面前连声抱歉都羞愧出口。
她还会对自己有所期待吗?
想到这里,路明非狠狠打了个冷颤。
说他自私也好,愚笨也罢,此刻油然浮现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他绝对、绝对不要失去仰望月亮的资格。
路明非跳下列车,沿着楚子航开辟的道路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