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被重礼请上郦府时,师叔摸了两个孩子的根骨,带着惋惜叹道:“一个神魂不稳,不安于此界;一个并无道心,不能断绝尘念,都不是修仙的料子。”
乜瑛章在树下喃喃了“尘念”两个字,反而嚼出一点辛苦如甜的滋味。喉间滚过这两个辛辣的字眼。不觉淡淡苦笑。
他那时天资卓越,并没有注意到小徒弟,何曾把两个小孩子放进眼里。
只是被一只粉藕的小手抓住衣袖时,乜瑛章微微低头,心间有一丝被打扰的愠怒。他看见扎着两个小揪、绑着红头绳的小孩子,正仰着脸跟自己说话,半点不怕人似的。他耳朵里钻进她纯净稚气的一道问话:“仙人,你要去降妖除魔么?”
乜瑛章不意透露自己的行踪给凡人,将衣袖抽出来,原想避而不答。可他一低头,见了这小小姐望着自己,认真地等一句话,不知怎么心忽地迟疑了一下。
他便故作冷淡,纠正她说:“我是云游修道之人,并非仙人。”
小小姐听了,不说话了,也不扯他的衣袖了。她没再问他别的了,只是托着腮在池边石上,望着水荷花沉思。
那时他在师叔和老爷夫人说话时,分了一次神,看了小小姐一次。他容貌清逸,被人远远指着谈论,心下生出淡淡被冒犯的不悦,却没有莽撞出手,而是转头又看了小小姐一次。跟着师叔离开时,他不是转头了,而是踏出门槛那一刹那,冥冥之中,他不由自主地动用了神识,鸟瞰了一眼整座府邸,看了看那莲池边。
而后他用飘渺的云雾遮住自己周身容貌,很少再想起那个小小姐。
乜瑛章如今想起来,才觉得不对,更不禁失笑,他以为很少想起是理所当然的,却没有发觉其中暗藏的缘分——
很少想起,便是会想起;能想起,便是已经记住;可哪一个远离凡尘的修道人,会牢牢记住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
乜瑛章就记得。
仿佛他天生就该记得她,骨头上也刻着她的名字,不能忘记一样。
后来他遭逢大变,从道门高位上陨落,又发现所谓风光霁月的修道大宗,也不过是踩着累累白骨,使尽了肮脏手段才壮大如此的。他就此叛出师门,和师叔师长一番恶战,跌仙山下时已是个血人了。
与其说是叛出师门,倒不如说是他提着剑剿灭了整座道微宗。
此后他恶名在外,罪孽弥深,一身白衣血浆染地腥臭,却也懒得换洗。
他万念俱灰,心存死念。
他辗转在人间的红尘俗世里,冷眼旁观者这群吃肉喝酒的人大声笑着、骂着,酒醒之后又是一场欢乐。他走到一处府邸前,飞上了屋檐,遥遥地看着京城里皇帝住的地方,大约那在人的眼里就是极乐之地了。金门朱楼、万丈红绡的尘世繁华,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空的梦。
乜瑛章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从屋顶下来,将自己藏在一株桃树里,仿佛一颗烂掉的桃核坠在其中。
突然有一道声音唤他“仙长”,声音说:“仙长,你把我的花压落了。”
他从花叶间露出一只眼睛,淡淡地往下看,看见一只抱着猫的小小姐。修仙界与凡间的光阴并不一同流逝,她似乎长了一两岁,却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那只扯过他衣袖、如今抱着猫的手依旧小小的,手背上透着一点软乎乎的粉,乍一晃眼,还以为树上有没开好的桃花又掉下去了。
事后,乜瑛章补了很多句温柔的“对不住”,也还了小徒弟很多漂亮的花。
可他那时真像死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单是在树上一直看着小小姐。不知吓到她没有。应该是没有的,不然她也不会说接下来的话,为她的猫讨公道了。她蹙了小小的青黛色的眉,有一点点诘责的姿态,却并不怎么生气,说话也说的慢慢的。她这样问道:“仙长,你站在我家的屋顶干什么?我的猫不敢上去了。”
你吓到它了。
大概那两句话是这个意思。
乜瑛章也认出来了,那是曾经让他见过的一个小小姐。不知怎么的,那一刻乜瑛章胸膛一阵猛烈的酸痛,心脏回光返照似的,狠狠地起伏了几下。他终于开口了,却答非所问,不明所以。
他望着这个很小的人,许久,他忽然说:“我要掉下来了。”
小小姐的眼睛明明是冰,那一刻,却很像水。她说:“那你就掉下来吧。”
她面不改色,不害怕,也不觉得乜瑛章古怪。她很轻地把那只毛发柔软的猫放下来,擦干净了桃树下的一个石桌,打开随身的一个布袋,捡出鱼干和猫粮放桃在石桌上,等安置好了她的猫,她才转过身,自然伸开了手,对着乜瑛章认真地说:“仙长,你掉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你怎么接住我?”两臂张开,小小的鸟雀,尚且不足一截桃枝长。
乜瑛章在喉咙里吞了一个怪笑。
“你掉到我的手里,我就把你抱住,我的猫每次都能掉在我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