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总算找到你了……”
沙鬼幽凉的嗓音近到仿佛与他们共处一室。
庄绒儿才暖上来的身体再度结冰。
她先前摆在地上的一堆东西里面有颗仿月珠。
此刻珠子散发的淡淡辉光驱散了地洞深处的绝对黑暗,也让她们看到了地洞入口处折下来的一张苍白鬼脸。
沙鬼的外形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挽着妇人髻,五官清秀,然而那一对眼睛中只见黑瞳,没有半分白仁。
她吊伏在洞口处,只垂下一颗头,停止了抽泣后她的面上露出状似陶醉的神情,不断深深嗅闻吸气,还眯起了毫无眸光的眼睛。
“官人躲在这里可让奴家好找……不会闻错,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官人的味道!”她微笑道,“还有在大漠中迷途的生人,奴家愿意领着你们回来处去。”
她在叫谁官人?
她的表现和庄绒儿听说过的沙鬼有很大出入。
庄绒儿悚然,刚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捂住了口鼻。
她惊愕了一瞬,立刻屏住呼吸。
阿淮带着一点暖意的手掌轻轻覆在她面上,庄绒儿的感官集中在那一处,迟钝地想起沙鬼靠鼻息识人,那对黑漆漆的眼睛是完全的摆设。
寻常人死去后会魂归幽冥,然而某些死前承过道法的却会当场化作厉鬼,需要修士来捉拿点化才能不到处流窜作恶。
沙鬼被毁眼活埋,因为自身窒息的死因,她也尤其喜爱捉弄猎物,让猎物在她的追捕下主动屏息,在憋闷中因为一口不得已的吸气而死。
庄绒儿有些惊讶于阿淮竟然也知道这些,她还以为他是一张白纸。
沙鬼不是寻常容易碰见的鬼物,如果不是曾经来过流沙城,她也不会了解其习性。
阿淮并非庄绒儿所想的那样对沙鬼了如指掌,他只是注意到了那鬼物无神的双眼,吸气的动作,嗅闻的神情。
他因此屏息而待,同时帮助庄绒儿捂住口鼻。
才一出手他便觉得冒犯,所以当感受到掌心内的温热气流止住后,他立刻缩回了手。
从他自觉屏息的那一刻起,沙鬼的笑容止住了,脸色变得有些阴郁。
她从地洞口进来了,就以着那副头朝下的姿态,攀着地洞的边沿,像某种爬行动物,让人觉得森冷不已。
“呵呵,官人不许奴家看见,是想和奴家玩一场罢?自然是该奉陪的。”
她说着身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鬼物想恫吓人的时候会故意叫人看见,当他们偏要隐去身形时,凡胎肉眼便只能被他们无形愚弄,凭借细枝末节去猜测他们的行迹,而后被自己的发现搞得越发心惊胆战。
比如忽然熄灭的烛火,凭空摔落的砚台,无风敞开的窗户,夜半三更的敲门声。
也比如,此时此刻——地面上沙粒被摩擦的拖痕,直指庄绒儿与阿淮的方向而来。
哪怕无横还傻傻地暴露着粗重的喘息,之于沙鬼,却将他完全无视。
或者将之视作方向标,确认先前闻到过鼻息的庄绒儿二人在那蜈蚣的对侧。
照这副针对的架势来看,沙鬼口中的“官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庄绒儿的脸色更加难看。
无横也反应过来了似的,静止片刻后,竟仗着不受重视而沿着洞穴的边际窜出了洞口,一只硕大的蜈蚣独自逃之夭夭。
地面上摆着的物件被看不见的东西撞得零零落落,廉价的胭脂镜飞到了半空中,自主打开,镜面对准的方向空空荡荡无半个人影,胭脂上却出现了抠挖的指痕。
庄绒儿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她揽住阿淮的腰飞快地带他翻了个身,小蛇机灵地往反方向去,蜿蜒爬行间制造无数响动,然而沙鬼完全不受干扰,下一秒那胭脂镜子就被摔到他们原来的位置。
“官人将奴家遗忘在这莽莽大漠,就是因为身边有了新人?”沙鬼冷笑一声,语速越发缓慢,但嗓音却变得有些尖利,充满怨恨,“救我渡我,为何不肯来见我!我等了足足百年……”
看着碎在地上的那半块儿胭脂,庄绒儿的手指倏地收紧。
她本就极度讨厌这种于狭小空间中被动苟藏、被当成猎物戏耍的时刻,这会让她一些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
而沙鬼口中的那些话,更是扎在了她的心口上,反复划戳。
不难猜到了,那个所谓的“官人”是荆淮。
连沙鬼也将阿淮认成了他。
她毫不怀疑,荆淮就像救下一只渺小蝴蝶一样,也曾经救下过一个沙鬼。
他有一颗最为剔透的玲珑之心,向来愿意施以援手,只要对方足够无辜,且足够痛苦。
她有幸体会过几次,可她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她只是被荆淮救过的万千生灵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庄绒儿面无表情,整个人都微微地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