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得像个老夫子的高医生,兴许是因为他那副羊粪般又臭又硬的神气十分符合董老爷对神医风骨的想象。
高医生走近来,抖一下长袍后摆,坐下,摆开那副架势,捏着嗓子慢悠悠地问他:“还是老样子?”
他不说话。东香在旁边帮他答了:“到医院里去看过了,医生说好像是比先前更严重了些。”
高医生又问了那家医院名字,在嘴里拖长音调念了一遍,幽幽道:“又是一家出了名的,坑人钱财的洋医院。”
东香用担忧的眼神看了一眼大少爷,他突然背转过身去。她有点诧异,她不明白为什么医生上门来问诊,他却这样不合作。
高医生又上前来,施展了一套望、闻、问、切,最后下定语道:“还是上一回的方子接着吃。”
每个医生都有几味爱用的药,胃病爱用什么方子,肺病还用什么方子,可病情进展了还守着同样的方子,同样的分量,这样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了。
东香一顿,小心翼翼道:“大夫,还是上一回的方子?”
高医生透过墨镜剜了她一眼,示威地拔高音调“嗯”了一声。这时大少爷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里屋去。
她领着高医生出门,把他送到前厅,药费结过了,又送出门去。
回到大少爷的卧室,她推了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人。没开灯,幽暗的空气里游动着一股雨雾的气味。
“没事的,少爷,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要治好也不急于一时。”她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屋子里仿佛还能听见她话音的回声。
半晌,里屋里传来他机械般的声音:“多谢你安慰。”
东香叹了口气,突然间就像是被拔去翅膀,成天窝在方寸天地间养病,换谁也会憋屈,更何况大少爷那样富有理想的大学生。
她静悄悄走进里屋,脚步声柔软得像猫。董瑜正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见到她便抬起头来微笑道:“你吓了我一跳。”
她有些讷讷:“少爷可千万不要灰心。”
“我没有灰心。”他用冷淡却温和的语调说道。
一时间她也无话可说,而少爷一页一页地翻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显然也没有要留她继续呆在屋里的意思。
“天气一天天地冷起来了,回头我叫他们给少爷屋里生上火。”
他喃喃地道谢。她留恋地看了他一眼,张口道:“那,少爷,我出去了。”
董瑜抬起头来,他眉眼深郁,像含着刚解冻的春水。他一字一句说:“劳烦你为我费心,东香。”
*
秋日的余晖已逐渐褪色,天气一天天的越发冷起来,庭院里的树也开始掉叶子,佣人们每天起床都要拿着笤帚沙沙地扫着。
此时正是午后,佣人们吃过饭,阳光让人感觉睁不开眼。金嫂子照例要回自己房里眯一阵。
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起先她以为是梦,结果过了一阵还敲个不止。
“谁呀?”金嫂子仰躺着,不悦地叫道。纵然她是牛一般的好脾气,也经不住有人在她打鼾时敲门。
“是我,东香!”
“东香?”金嫂子撑着坐起来,仍睁不开眼。她不信自己宠爱的东香会这样没有眼力见。
“金嫂子,老爷昏过去了!”
金嫂子彻底清醒了;她打了个寒颤,从床板上爬起来,推开门道:“怎么会?老爷在哪呢?”
东香眼圈急得红红的,回道:“老爷在客厅里。二少爷一回来,老爷就发火。刚才尤家的人一上门来,不知说了什么,老爷一时急得晕过去了。”
金嫂子顿时头皮发麻,寒毛也竖起来了。作为管家,她已经对董家的子女抱有一种超出主仆的义务。尤其是二少爷,他总令她想起乡下的儿子。
她迈开大步往客厅赶去。金嫂子身材高大,东香得在后面跑着才追得上。
火急火燎赶到客厅,推开门,眼前的情形却叫两人的心略微放回了肚子里。
沙发上一片混乱,丫鬟端着水进进出出,然而老爷的头上搭着块湿手帕,眼睛已经睁开,迷茫地望着四周。
太太在旁边泪痕未干,指挥着丫鬟,却还一边向尤家请的媒人柔声解释着。那媒人显然没料到,原先凝重的脸上现出了慌乱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