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尖剖开水面,绿板破碎,白花花的江水在船两侧哗哗跳动着。
船头一大窗豁开,伺候两位女娘子的仆妇团团围坐,当中坐一个细巧脸蛋的女子,正抱着一只长毛白猫逗弄,朱唇嘟起来像个艳艳的樱桃。
那猫懒懒地不大理会她。
窗内暗处还有一个人,耸肩垂头,只露出头上油紫的玉梳篦。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愣神半晌,又垂下去。
她远离人气,面上始终带着一种孩子般迷茫的神色。
弹指工夫,逗猫的女子大概是厌烦了,将那白猫往地上一掷:“无趣的东西。”往面前桌上提起一根长竿,竿头系着几根五彩羽毛和一串小铜铃。她站起身来,一臂撑在窗框上,踮起脚尖,半身探出舱外,将长竿伸到空气中,几下逗弄,那铜铃击撞发出叮叮声。
暗处女子闻声,也不抬头,闷闷道:“蛮蛮,你消停会儿吧,这船被你晃得我眼都花了。”
解安看着窗景正自出神,却被所为一声“家主”扰了兴致。
他神色幽暗地觑了所为一眼,不耐道:“什么事?”
“杨姑娘的猫咬死了一只书鸽,”所为声音阴测测的,手掌随声展向解安,两手食指间夹住的短笺也随之抻开,“信是写给咱们姑娘的。”
那短笺上写着:事毕,宽心;师兄急召,先去。石凉。
解安垂眼看字,又抬眼看所为,他凤目森冷,令人不寒而栗。
“去吧。”他终于垂眸,声音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调。
一声竹帘响。
所为回瞥,见何夕从舱内走出,他忙把手绞起来,暗暗将那字纸捏实,他则若无其事地朝何夕弯了弯腰,走开去。
何夕站得远,手攥着手,小声探问道:“我在里面看,舅舅好像闷闷不乐的。”
解安鼻音应了一声,看看水,低声道:“大概有些晕船吧。”
“头晕?”何夕扶住船栏,盯着他,粲然一笑道,“那我给舅舅揉揉。”
温柔小意,这两年她越发进益了。
解安怡然,挪了挪方凳上的身体,看她勾起嘴角靠近来,露出她那两个妩媚的梨涡。
她将手轻轻搭在舅舅鬓边。
“舅舅觉得,”她轻笑,“蛮蛮如何?”
她的指腹极有力道,他能感觉到上面细细的茧。
解安似笑非笑地轻嗤一声。
“美不美?”她歪着头冲他眨眨眼。
解安捉握住她摁在自己鬓边的手指,转脸向她耳语:“美。”他的声音裹在浅浅的气息里,好像一根柔嫩的羽毛在耳边划拉。
何夕止不得一阵从头到脚的战栗。
她赶紧缩回身,却听解安温然道:“美则美矣,杨邈放纵,杨逍轻浮,都不堪大用,实在不值得在他二人身上花费心力。”
“不过,一时间也很难在交好的世族中挑选更美丽的女子了,”解安冷淡地掸掸膝上,“美貌就好,侍奉太子,也不需要别的什么。”
“舅舅说的是,蛮蛮热情洋溢,太子应当会喜欢。”
何夕陪笑称许,她若有若无地贴在解安的脊背上,手指如玉般寒凉,令人精神一振,言语却另起一事:“舅舅,我记得,你有处庄上是从江南买进的手艺人,所以产丝最好,能织造别处不能得的绫罗——”
“嗯,鹿鸣山后的闲闲庄。”解安半阖眼,“那片桑树长得极好。”
“那就是了,”何夕脱口而出,“眼下已入司州,到京就在这四五日间,到时候我去这闲闲庄看看。”
“去那里做甚么?”解安淡淡问。
“这几日瞧着蛮蛮姿容艳丽,她素日那般珠围翠绕的妆扮,反而喧宾夺主,我想,不如找些日常见不着的料器,替她改一改。”
“嗯,酒饮微醉,过犹不及,也好。”解安声质沉定。
何夕垂眸看他白衣乌发,延颈秀项,心里一动。其实,她对于美的认知,悉数来自于他,他们二人的眼光根本浑出一辙。
“《太康大典》编订已成,正是引荐我那‘七友十六子’的机会,看你诚心为杨氏铺路,不如我一并请上皇子们,作个大东,剩下的你便自去琢磨吧。”解安一面说,一面弯折自己的手指,发出轻微的脆响,何夕知道这是他思量时惯有的小动作。
“舅舅知我。”何夕浅笑前倾,抚弄他柔滑的发带。
“我是知你,闲闲庄是什么地方,你再熟悉不过了,又何必遮遮掩掩?”他懒倦又随意说出的话,却如同飞箭柳矢一般,一下子擦红了何夕的耳朵。
她没说话,眼里却闪过一丝警惕。
“你特意把你石凉师叔从京城请出来,给那虞慎预备着,”解安给予何夕一个半是阴沉、半是嘲弄的乜视,“可想过走漏了风声,如何跟你父亲交代吗?”
解安仍自定若昆山,却叫何夕一阵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