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玉面上变幻无常,似乌云微雨般晦暗,脸色极其难看,这幅神情落在皇帝眼底,正中他下怀。
“看,这就是世家子弟!”
这回,轮到他冷笑着讥讽抨击。
“簪缨世家,世代为官,世代富贵,你们凭什么享着祖辈打下的金山银山,骄奢淫逸日日欢歌?”
“你说你恨朕,恨朕灭林氏阖族,若朕当日灭的是临安王氏,今时今日站在朕面前口口声声指摘朕的人,绝非是你!”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得利时互相倾轧,朕若稍作打压,立时闻风而动,甚至不计弃前嫌抱作一团,可若当真遭了大祸,还不是避之不及隔岸观火?”
“这火只有烧出来,烧到了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
“林家幺娘,想知道朕为什么独独要灭这一家吗?”
余玉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良久才道:“尊驾贵为人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哈哈哈……你们广陵林氏,灭得可一点也不冤!”
“荒谬之言!”
余玉恨得咬牙切齿,逐字逐句地道:“我们广陵林氏尚文,举家不出一个弄权之臣,身在南乡,心在文苑,从未凭借声名驱策文人骚客行不当之事,亦不曾生出过半丝不臣之心……”
她口中句句剖心忠言,确属事实,殊不知落在皇帝耳中,却苍白无力而讽刺十足。
“朕适才有言,身为帝王,合该清楚什么样的人该活,什么样的人该杀。”
站在远处一直静默不言的魏霆闻言,眸中却有异光微闪,如同一道雷电,霎时照得他心中了然透顶。
龙帐之中,皇帝缓缓说道:“广陵林氏……兴许确无不臣之心,却实在该杀。”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似乎重重敲在了余玉心尖,咔地一声,向下蔓生出了无数裂纹,她呼吸那样紧促,那缝隙也越裂越大,引得她面如死灰,身子登时摇摇欲坠,似无线的风筝,膝盖以下麻软无力,猝然颓败倒地。
何灭广陵林氏?
缘在林氏姻亲也,其为一。
林氏女素享贤雅之风,颇为官宦人家所青睐追捧,得广陵林氏之女,可蕴家族涵养,可耀家中门楣,且不嫉不妒,端庄大方,自林氏一族立世,百余年来,各支姻亲如沙海无数,上攀皇族高门,下有书生商贾,范围之广,脉络之密,怎会不令人心生忌惮?
簪缨世家之势,或护或扩,大半之数皆系姻亲。
帝窥其机,揪出关键,遂起杀心,以病为名掩人耳目,实则趁国中大乱,下达密旨,秘密诛杀广陵林氏满门,伪作仇家报复,后以打压地方官府,调换掌事,置之为悬案林家惨状。
此事一出,举国哗然,更惊各路姻亲,对广陵林氏纷纷避之不及。
往日各家势力以广陵林氏为中枢,牵桥搭线,得以集聚,今各家自成一派,自危尚恐不及,终是不攻自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其可谓也。
广陵林氏门生遍地,举荐无数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其为二。
本朝尊儒重教,林氏族人不做那弄权之臣,可昔日受林氏扶持入仕的高官却大有人在,便是当朝几位大儒,尚需顾忌往日举荐之恩,给予林氏三分薄面。
寒门子弟入仕,本是一桩打压高门世族,制衡各家争权夺利的好事,奈何当时的境况,并不可同往日而语。
彼时世家之中,因几世沉淀下来,养出的子弟大多耽于纸醉金迷与酒肉美色,族中晚辈不堪大用者甚多,恰逢此时广陵林氏荐人入仕,寒士家族没落,在朝毫无根基可言,亦不需顾忌流派之别,正宜拉拢到麾下,是以人人乐得同林氏攀交情卖个好。
如此一来,所谓的寒门子弟,同样沦为了为簪缨世族效力的鹰犬,君王依然势弱,岂非形同虚设?
帝有心拿捏,然广陵林氏循规蹈矩,从无不妥,在文人墨客中颇有盛名威望,帝百般不得,故行下下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