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见到贺修维。
他躺在干草上,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喘气,他睁着眼睛望着房梁,眼珠一转不转。一年未见,她活泼好动的师弟,就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
蚊蝇四处纷飞,干草蒸腾出的气味腐朽烘臭,他听到木门响动,艰难地转过脸来,撑着手臂愣愣盯着柳青眉很久,眼泪立刻直往下掉。
她该去看他了,这一番叫骂,得什么时候才能完……
“妹妹?妹妹?”
柳青眉回过神来,一仰头,詹氏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跟前。
她下意识后缩,詹氏却语调柔和,“三妹,你是不是同你的师弟在镇西口,土地庙里遇着的?”
柳青眉答:“是。”
“什么时候?四天前,近午时?”
“是。”
“那便对了——”詹氏笑了,继而幽幽道:“今日说的这些话,其实是要给你一个机会,听听你是否愿与我们坦诚些,毕竟,发生的什么,我与二妹都是看见了的。”
“那日你们庙中私会,我与二妹当时正在窗外,眼见着是你先提着篮子进去,不知喂了他什么药,又慢慢地解了衣裳,去胁迫那男子——”
话音未落,祠堂外顿时是一片哗然。
柳青眉突然抬头:
“大嫂二嫂也只是嘴上说说,再拿不出个凭证了吗。”
嫁来谈家一年,她惯不与家眷争执。只当是劫海一遭,等百年之后,尘灰俱散,到底是要落得干净的。
可是她的师弟,她那满身是血的师弟——人到了这个境地,是不该受恶语诽谤的。不论是人前,或是身后,都不行。
“依凭?”叶氏突然笑了,“柳青眉,这可不是拿不出来!”
她转身向堂屋里间吩咐:“把人带出来!”
三两家丁推推搡搡,从里间拖出来一个散发男人。
柳青眉缓缓直起了身子。
长发覆面,看不清脸孔。垂挂着的手足修长,却显然还没来得及长成成年男子,身上衣衫撕扯得破碎,裸露出的皮肉上残余着药粉,经家丁一拖动,又是鲜血流脓。
柳青眉面色煞白,一开口,声线颤抖:
“你……修维?”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氏笑道:“谷粱山首阳观的大三弟子,贺修维——是这个名字吧?”
她站在祠堂上,又向外扬高了声音:“让他说——说清楚他们两个,是怎么个‘手足情深’!”
为首的家丁一把捏住贺修维的下巴,“回话!”
贺修维的手、足、肩颈上裹着麻绳,这一拖动,地上两道血痕,触目惊心。
长发缓缓滑向两侧,露出少年男子黑青的脸,颧骨高突,唇色乌紫,后颈以一个极扭曲的角度向前弯曲,俨然不似一个活人了。
他枯黄的眼珠缓缓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堂下,伸手一指,定格在柳青眉的脸上,气若游丝:
“是她。”
叶氏追问:“是她什么?”
“她……趁着我昏迷,喂了我饭食,又……自己解开的衣衫……”
他眼中无光,却只盯着柳青眉,一遍、一遍重复着叶氏的指控。
这几声气息极轻,落在柳青眉耳中却是重重一锥:“修维,你在说什么?”
她站起身,踉跄几步:“不要这样抓着他,他肩上有伤,你们叫他好好说——”
“啪!”
一记铁链抽下,柳青眉立刻跌倒,她撑着地面要再站起,“啪!”又是一记。
后脑重重一抵,砸在地上,紧接着,众多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哪里是私会,是强害了她的师弟!”
“师门情谊——果真不是什么一般的情谊。”
“恬不知耻!”
这些声音从耳旁刮去,她不知痛痒,只是昂着头,修维呢,她的修维呢。
为什么你不在谷粱山上,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会被带到谈家……
但这些已经问不出口了,村人的脚步在她眼前纷纷踩过。头顶三尺处,谈老太太的命令分外缥缈:
“真是愧对她爹娘!照惯例,送去沉潭!”
身子一轻,她已被人拎起。
嗡鸣声中,众人的脸孔重叠在一起,成了白晃晃的光影,潮水般向着耳中、口中灌入,柳青眉扭着脖子,拼命想要回头。
——只有贺修维是清晰的,他倒在黑洞洞的谈家祠堂上,眼珠死死盯着她,像两粒萎缩的杏核。
可是,他分明是在哭!
“修维你——”
柳青眉一张口,破冰的撞击声在颅内轰响,血腥弥漫,她已然被按入潭水中。
滋啦——
铜镜一闪,画面的回溯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