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抒遥疾步回了那间正在做开颅手术的屋子。
病人的脑袋上全是半凝的血,在床单上汪成一片,又像蜡油似的滴到地上。随着人们来回走动,红色的足印被踩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大家都很忙,但看起来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么。沈抒遥用大约两秒看清了一切。右眼的瞳孔比左眼大,这说明脑压很高,好在瞳孔对光线仍有反应。接着低头看着下面的这一大摊,太阳穴凿出一个卵圆形口子里面,那是一座血管组成的复杂迷宫。硬脑膜已经撕裂,裂口直达头骨边缘,靠近三角形的沟槽——脑中线的矢状窦。矢状窦一旦破了,分分钟失血而亡。
生死一线,沈抒遥不假思索:“让一下!”
张大夫闪现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沈抒遥想说,他要电刀电钻,他要骨蜡钛夹,他要灌满了乙酰半胱氨酸的注射器,最好再来一小根塑料管用来引流,一块卷起的海绵防止割下来的皮肤形成锐角,避免血管扭结和皮瓣坏死。最重要的是一大包配对的静脉输血袋。同时示意麻醉组,降低二氧化碳分压减轻脑部膨胀,进入深低温停循环状态,提供一个静态、无血的术野。
这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年代,在此之前,他更从未想象缺了现代科技还怎么开刀。
就在这须臾之间,沈抒遥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膛,掉到了脚下的地上。因为听到脑子里蜂鸣似的嗡了一声。从医十年,他跟死神好像建立了一种默契,死神每每来时,总会对他礼貌打个招呼。
果然,那大夫按在病人身上的手,泄了劲儿。喟然的一声叹息,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张大夫牵骡子拽马的一样,把他往后扯了扯:“你杵这儿干嘛?学还没上成,就想着偷师啊?透着你能耐啊,你逞什么英雄呐!”
沈抒遥回眸。一点寒芒先到。
冷丁的,张大夫好慌张放开了,语气变得婉约:“你那小兄弟走了没?走了你就到后头的静舍,把行旅放了安置,这上上下下的规矩,眉高眼低的你以后得学着。”
上来一名仆妇领着沈抒遥走了。过一座桥,进了内苑,入目皆是身着彩衣花雀儿似的年轻女孩子。有三个正在廊下,一个吃点心,两个研药绣花,侧身斜坐相陪。
仆妇把人带到她们面前:“这位是新来的医侍,跟姑娘们住一屋。”
女孩们余光瞥着,沈抒遥并不折腰行礼。她们说笑了好一阵,才转过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儿?”
“沈抒遥。”
“字呢?”
“无字。”
“我是问你的使唤名儿!过来——说你呢!”
沈抒遥看似不解。那吃饼饵的姑娘翻着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边打量渐渐走近,舌头鼓着腮帮子一挤眼儿:“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红茅儿!”
研药的温婉一笑:“妹妹唤我白薇便是。”
绣花的放下绷子,怯生生看了一眼:“奴婢……豆果。”
红茅儿大概觉得她不够硬气,肘击之。豆果挺了挺身子,脸莫名涨得血红,终也没说出话来。
沈抒遥更是无话,表情写着已阅。只因仆妇默不作声走了,他才问:“住所何处?”
红茅儿剔着牙:“唷,你还挑上了,你想住哪儿啊?”
当医生的,眼里早就没有性别。可这地方处处写着女子宿舍外男止步一样,鸳鸯肚兜扣身衫子在晾衣杆上招展,跟联合国门前的大旗似的。
沈抒遥面不改色:“离三位远些为上。”
红茅儿大吃一惊:“初来乍到你就这么不识好歹!”
白薇却莞然一笑:“既然这样,请往西边去百步。见一水车,低头一睐,自是妹妹的住处了。”
豆果拽了拽她的袖子:“白薇姐姐……”
按她说的,西行七十米,果见一水车。百灵啁啾,微风习习,荷花与稻花一齐飘香。
低头。
狗窝。
忽听有人隔窗叫他:“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帮忙啊。”
这是后厨的地界。新来的厨娘看他粗布麻衣,以为是个家生奴才。饭点忙不过来,叫他一起打下手。
厨娘扔来一只兔子,命他把内脏刮了。
兔子没死干净,心脏还在跳。兔心差不多有葡萄那么大,也就二十克,但沈抒遥眼里它的每一寸结构都异常明晰。左心室圆锥形,靠环状的肌束来收缩和旋转。右心室的形状仿佛新月,泵血时如同风箱。当强有力的心肌收缩变厚时,腔室变窄变短。心肌放松,心室又舒展开来,主动脉瓣随之关闭。舒展的腔室变宽变长,将血液通过二尖瓣从心房吸入。就这样,变窄、团紧、变短,扩张、舒展、放长……
这种节律永远让沈抒遥着迷,甚至迷醉。他就像盯着钢琴家的手,舞蹈家的足,每个人的心跳都像一曲独一无二的探戈。所以诸般堪比登月难度的手术,螺蛳壳里做道场,危楼中搭天梯,抽丝剥茧脱内膜,堵洞牵桥换心瓣,万死一生的陷阱每天都等着他的时候,他唯有热血沸腾,尽情刀尖起舞。
裸露的心脏像一袋软虫,缓缓蠕动的样子,奇美。
放开兔颈,温热的血液迅速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