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汴京官道,眼前的一切重叠浮现。
“发什么愣?”
罗虔接过晏清递过来的蛋汤,没说话。
“回汴梁还要一段时日,你的念想还早着呢。”
她喝了口汤:“最快回京要多久?”
“估摸一两个月罢。”晏清问她,“你那玉项圈后来怎么样了?”
“丢了就丢了,说了是假的。”
“我想,那是你哥哥送你的吧。”
罗虔第一次对他说谎:“……路边买的。”
晏清挑了挑眉,不知是好心不戳破她拙劣的谎言,还是真的信了她。
八年前。
“洛凛,你瞧,这青楼有点儿意思。”靛蓝宽袍的书生指着楼前招牌,啧啧称奇,“清浊楼,到这楼里的人,有清的么?”
身旁男子斜睨他:“有。你不正要去么?”
“可是我也不清啊。你现在跟我走在一起,你也浊了。”
洛凛笑了: “徽,口舌之争好玩么?”
“好玩,跟你,特别好玩。你再瞧,这还有杏子树,黄了,看来可以吃了。”书生唰地一下撑开纸扇,“咱们从后巷走吧,这里人太多了,走得太慢了,我还等着回府吃饭呢。”
他不由分说径直拐向巷子里。这还不安分,嘴里嘟囔:“渴死了,等会儿怎么说也要摘几个来尝尝……”
楼前很是热闹,女人们涂了胭脂水粉,罗纱襦裙绚丽缤纷,娇笑着揽客调情,空气中都是潮湿黏腻的味道。不过这后巷却寂静十分,丝毫没有小暑的燥热,不时阵阵凉风,偶有小厮匆匆端了菜出来。
“我记得岑家二公子也……”书生刚想转身问,身后传来刺耳撞击声。
一个瘦弱的小孩儿快步走了出来,他用力地向前拽木桶,木桶狠狠摩擦地面,发出刺耳挠心的怪声,吵得人心慌慌。木桶太重,他快要跪下去。祝熹一褶褶合上扇子,眼神集中在他身上。
到了泔水桶旁,他没有表情,缠了一圈脏布的手腕一用劲,那青筋血管明显凸起。倒完了一桶,他又走了进去,步履不停,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很颠簸。他这次出来得很慢,缓缓拖着身子。
他终于注意到有人伫立于此,侧目而视,轻轻目光接触一秒,又低下头去,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小孩儿分明气喘吁吁,却像不知疲倦地来回倒泔水。不过,他只往返了三次便提不动了,偷偷蹲在石狮子旁边,嗓子又干又涩,不住地舔唇。
一道尖锐的女声传来:“你蹲在那里干嘛?还不起来继续倒?还剩那么多,你想拖到明天再干吗?”他耷拉着脑袋低下头去,又撑起身来接着倒。
“喂,那个小孩儿。”
小孩儿分明听到了,却不作声理他,面无表情倒泔水。祝熹上前拦住他,他躲闪,一步一步走进庭院,舀了汤水继续倒。他又喊了他一声,那小孩儿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漂亮的眸子里隐隐的怒气,深深浅浅的隐忍和克制,干裂的嘴角紧紧抿着,唇色发白,冷冷瞧着他,浑身透着强烈的疏离和针芒,似冰霜冷锋,那是与小暑天强烈违和的冷冽。
祝熹眼也不眨盯着他,小孩儿凝视着他,眉头紧锁,很是不耐烦,明晃晃的厌恶。小孩儿没心思,祝熹抬手拦住他。那小孩儿正烦躁,看这动作更烦了,就想开口骂人。
“我赎你,可否?”
小孩儿张了张嘴,没出声。他挣扎了一瞬,还是继续干活。
“赎身之后,我还你自由。”
他心中一惊,撇了一眼此人装束,心中窃喜,刚要欢快应下。书生便径直蹲下,收了巷前风流之态,合上的扇子塞在袖子里,清澈真诚地望进他眼底,眼里的真挚滚烫灼热。
奉承的话卡在嗓子眼,小孩儿心一动,紧紧抿唇,不安道:“奴是……女孩。”
一句话出口,四下静默,小孩儿快要哭出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回轮到她诧异了:“院里还有很多像奴这样的女孩,郎君可以……”
祝熹静静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
她像失了魂一样盯着脚尖,木木道:“郎君既赎奴,奴便跟着郎君,给郎君做牛做马。”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要你做我的小妹——还有他的,如何?”祝熹弯腰,抬起下巴朝向不远处的男子。
那人脸庞年轻,身姿颀长,一身玄袍,滚金针线刺绣简洁,低调中隐隐的奢华。他站在那里,好像就是一道夜色。
祝熹不经意回眸,小孩儿眼睫根根分明向上翻卷,不算浓密,眼眶下浅浅青黑,瞳孔幽深漆黑。那眼波是清澈的,可又沾染违和的污浊尘世,倒像是清河里积淀的泥沙。
那眼里的空洞分明如一汪死水,祝熹却看到了倔强。
“郎君,这万万不可的……”
“你叫什么?”
“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