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城,夏至。
炙热的风浪卷着黄沙轻而易举地的攫取着这座边塞之城的每一分水意,家家苦夏。
只除了一户人家。
——宁家。
小小的闺阁在盛夏架着火盆,源源不断烧着的热水往那远比寻常人家更大的浴盆里加去。浴盆里的浴汤也不同寻常,近于赤色,在热意激发下浓重的药味将小屋包裹,这里大概是昌城唯一一处屋内比起屋外更要燥热的地方了。
可偏偏盆中的少女却无动于衷,面无血色,甚至在浸透的小衣下,能看到青黑色的脉络一寸寸从心口蔓延至四肢,如同蛛网将少女的全身置于牢笼。细细看她吐息,口鼻之处仍有森森白色寒气渗出,那烧了一批又一批的柴火在这如同笑话一般。
烧水的丫鬟不知来来回回加了多少次热水,好在她气力出众,每次一手单拎一桶,桶也非小桶,直径足有一臂,容量抵过两三个普通木桶。就是这般照顾着,浴汤里的少女也不见半点起色。
“寒症已是第三日了,小姐,您不能再睡了。”
“早知道鸢歌便不出去替谢家少爷求平安符的馊主意了……”
“千错万错都是鸢歌的错……佛祖莫怪错小姐了……”
鸢歌已然有些绝望,这次她没再搬水,换了法子对着门外不知哪路神仙叩首礼拜,未曾注意到背后浴盆中的少女眼睫翕动,隐隐有苏醒之意。
“鸢歌……?”女声响起,沙哑破碎的声线将语意中的难以置信掩盖。
“小姐?!”鸢歌还秉着叩首之姿闻言扭过头,好好的额头新添了红印,若不是宁月出声得快,怕是免不了这耿直的丫头破了相。鸢歌怔怔看了宁月好一会儿,竟不是先行关心,而是又冲天地拜了几下,这才扑到宁月眼前,恢复了往常说话既密又碎的样子。
“小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您熬不过这次寒症了!老爷也急得不行,前前后后调了好些名贵药材,几夜未曾合眼……是了,我得赶快把这事告知老爷!”
鸢歌自顾自说了一半,风风火火又一溜烟地消失在宁月目之所及。
那股子鲜活的动静好似也透过鸢歌残留的风吹到了她的身上。
可着实荒唐。
她宁月不是已经死在了嘉元二十六年?
她记得分明。
至毒一捻红在她体内发作,五脏六腑徐徐化为血水,周边大婚的红幔被炙热的火舌舔舐,化成寸寸红灰随着热浪往她面上扑来。这是她的婚宴,做了新娘,却又不是新娘,她在这儿面目全非的死去,而无人知她死讯。
那一年,她二十,正是应验了云游大师见幼时的她给出的一句谶语。
——天作命短,犹无可追。
宁月死前还想着这命数等到投胎了,想是不能再作数了,也算开心。
可没成想,一睁眼竟是在自己少时的闺房之中。
还正赶上寒症发作。
似是因她回魂,这副身体渐渐从病症的僵直之中恢复了些知觉。
宁月低下头在赤色的浴汤里打量水中的倒影。
少女初长成,虽带病容但仍难掩五官秀丽,一头乌发披散,唇色也寡淡,瓷白的肌肤总似捂不暖的冷玉。与边塞常见的番邦女子明艳之美不同,寒症让她多数时光待在闺中,边塞之城竟养出了江南水乡的恬淡柔弱。
这是十五岁的她。
这一年她若没记错,应是一心只在心上人谢昀的生辰礼。
不顾寒症发作的时日将近,偷偷去了天水寺,在深山露重的几千阶台阶上潜心祈愿,心脉即使被寒气催发地提前闷疼,她也咬牙坚持下来,求下了一枚平安符。
她那时以为她送出去的平安符会是千里相隔时,谢昀对她的念想。
却没料到,最终是在其他女子的怀中瞧见它……
一想到这,宁月重重叹了口气。
这破破烂烂的人间她已是历够了,这状似回溯重生的喜事在她眼里实乃极恶之恶了。
还偏偏是这个时节。
若说起她与谢昀兰因絮果的故事开头,那便是她天生的寒症。阿爹作为医师,当初不计代价救下谢昀一家就是看中谢昀体质特殊,修炼独门心法后,可与她阴阳调和将寒症压下,从而订下了娃娃亲。
然而这娃娃亲,只有她一厢情愿作了真。
在少年剑客的江湖梦里这桩婚事恐怕只是被恩情裹挟的负担罢了……
越想,宁月越发觉着该是之前死的姿势不对,她抓紧重来可能还赶得及投胎。
想做便做。
病弱的少女阖上眼,泄了劲,任凭身子滑落,口鼻淹没在药汤之下。
鸢歌是这时进来的,推开门只望了一眼便叫她的心登时悬了起来,顾不了手里细细熬煮了几个时辰的药汤,一个箭步冲过来,双臂勾着少女腋下直接将人一整个拔萝卜似的从汤里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