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和文字搏斗了好多天的白书疑刚刚躺下,就被楼下“下楼做核酸”的喇叭喊的失了神。他爬起来,歪歪扭扭地晃到茶桌前,倒了一杯白水。端到面前又放在了桌子上。从茶几下方抽屉里拿出一支烟,靠在沙发上看着烟丝缓缓向上,飘到天花板又落在他面前。四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几乎是他全部的世界。这个狭小的世界,像卡夫卡《审判》里所描绘的房间,这里也放满了书,也有高高的墙壁,也是一把椅子。一扇窗。“也许,我也是犯了罪的人。”他冲着面前的白瓷杯发问,杯中的凉水不置可否。是默认了他的假设。他起身按灭了烟,狭小的房间里缩手缩脚地走到床前拿起手机,给黄医生发了一条微信。四月十三日,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生日了。但是不知道是否可以被应允,其实被允许了又能怎样呢,他去过了、看过了。父亲现在只是一具躯体了。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记得。去了又该说什么呢,他放下手机的一瞬间,心里竟然在期盼能够得到那个否定的回答。
G658次列车,他还是决定到医院去陪父亲过一个他本人并不知情的生日。做完核酸后他收拾行囊,拿上那份还未写完的稿子,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四个小时路程,午后出发,他随着一阵春风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
一夜未眠的人,坐在座位上,是一片黯淡的秋叶,靠在椅背上打着盹。是窗外风起时,折翅的蜻蜓。弱质。是月光里徒劳的回忆,感伤:“壬戌之秋,七月既然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黑板前,白色校服,蓝色的立领。白书疑手举着课本,轻声诵读。市重点中学的五月,显得格外轻松。似乎来这里就等于考上了大学,门口走廊处回荡着体育课愉快的喊叫,放学前的五分钟心猿意马。只等铃声响起,大家都会一窝蜂地冲出教室。郑迪背着书包抱着篮球,第一个冲出教室,站在门口冲着白书疑大喊:“我在北操场篮球架那儿等你。”白书疑站在讲台上这个一角,被抽中检查朗读课文的他,看着同学一个个冲出班门,急切地喊道:“好,马上”。郑迪转过头摆了摆手喊着:“快点!”白书疑跳下讲台,扒开人群,冲回到座位上拿起背包。却不小心撞倒了前桌的姚玉。他对着跌坐在课桌前的姚玉伸出手,说着抱歉。可是跌倒的姚玉却低着头,没回一句话。也没伸出手。他撇了撇嘴,收回了手蹲下来说:“你不要生气了,你不知道我们的教练。那就是个疯子,迟到一分钟五个折返跑,谁敢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不是故意的。”姚玉把头转到了一边,夕阳染红了耳根:“我没生气,只是脚扭到了,你先去训练吧。郑迪还等着你呢。”吴侬细语的韵调,卷着微风,吹斜了晚霞。空荡荡的教室,课桌和黑板听见了少女的心事,不由得也都羞红了脸。夕阳洒下柏树枝干,古老的树皮泛着微光,静默不语的看着篮球架下的少年。郑迪一下一下地拍着篮球,心不在焉的往楼梯处张望。
白书疑抓了一下头发,说:“这样吧,我先背你下去。等会儿训练完我再送你回家?”女生点了点头,没说话。那时他还不明白,在所有沉默中,女生的无言,有一半是应允。他接着说:“快点,求你了,我要迟到了。”姚玉点了点头。夕阳打在女孩的发尾,落在男孩的肩头。随着楼梯摇动,是红烛的烛心被风吹起时的妄念。
看着从操场远处走来的教练,郑迪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他抱着篮球跑到教学楼下,冲着上面喊:“白书疑,你快点儿!老魔头来了!”白书疑听到了郑迪的喊声,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扬着脖子吼叫着:“马上!”拐角处,姚玉看到楼前的郑迪,一身白色的球衣却被夕阳染上了血光,像扯下晚霞做的战衣。也许是阿波罗神?也许是拉美西斯二世?此刻的他却比太阳还要明亮。
教练员的哨声响起,郑迪用力地跺了一下地,折回了队伍中。三声哨响后,白书疑迟到了。他把姚玉放在一边的座椅上,匆匆的归了队。
“郑州东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拿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到了站的和谐号列车,看着上上下下匆忙的行人,他们手提皮箱,带着口罩。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不知道会有什么的地方。白书疑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下午三点多的太阳就正巧打在他的脸上。列车的鸣笛,操场的哨声,手机的提示音,白马寺诵经的铜铃,喊醒了沉醉的人。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不知归路。无舟渡。对着太阳他默默地低下了头:算不清多少年了,南新华街,北师大附中,再也没回去过。
而记忆中的人,也成了记忆。停在手机里,不能打扰,无法祝福。也许是近乡情怯,之前做梦都很少梦到的人,今天却在回忆里叫嚣着。他看了一眼手机消息,是郑迪发来的。其实这么多年,他和郑迪的联系从来没断过。认识十几年,他们的关系早就是亲人了。父亲住院后,母亲过世时,他在。一直都在。他把手中的手机放在靠窗的窗沿上,窗外一个小男孩抱着篮球跳下车一下一下的拍着。天边外的那颗太阳,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他手掌。已经上车了的人,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带着必要的遗憾和放弃,绝无可能回头。一切